导语:第一条牛仔裤诞生在美国,但如今最原汁原味的美式牛仔裤在日本儿岛。我们总是猜测成功有什么秘密,但正如每一个日式职人故事,这里只有重复、和坚守。(来源:睿士)
儿岛很小,不过30平方公里,面积相当于横店影视城。但这个日本冈山县下属的小镇,却被全球牛仔狂热粉视为朝圣地。
从大阪关西机场出发,至新大阪,换新干线到冈山,再乘JR濑户桥 线,历时三小时,方才抵达儿岛。
清晨的儿岛站,空阔,很少有人在这里下车。目之所及,车站座椅、墙壁、楼梯、垃圾桶、自动贩卖机和储物柜上,都是经典的丹宁印花。车站顶棚上挂满的牛仔裤,街头出租车身上的靛蓝色粗斜纹布,广告牌上JAPAN BLUE的字样,都在提醒你,这是一个被丹宁包围的世界。
那时,美国第二次工业,西部经历着狂热的淘金大潮,牛仔文化伴随着里的乡村音乐,成为一代美国人的象征。日本则刚结束封建的江户时代,迈进明治时代,地处偏远的儿岛人勤恳栽种棉花,当地以纤维产业而繁荣。
蓝领工人结实耐磨的牛仔工装服,被定格为美国文化符号。一条经典的牛仔裤可以穿着十几年甚至更久,早在上世纪,一帮自称“养牛族”的美国青年就热衷于把一条牛仔裤“养”出专属于自己的纹理、形状和磨损程度。
今天,牛仔文化在美国隐然消逝,变成了纯真粗粝的年代象征。“养牛族” 想要找到一条从布料、印染工艺到制作面料都十足考究的牛仔裤,只有在日本。
当欧美服装工业以低廉价格批量产出成堆牛仔裤,匆忙应对日益更迭的快时尚需求时,只有日本工匠着手工的缓慢方式,制造并不那么时髦、却能穿出个人印记的牛仔裤。
儿岛就藏着这个谜的答案。这里是日本第一条牛仔裤的诞生地,也是日本牛仔裤的最大产区。过去半个世纪,世界飞速变化,这里却像时光凝滞一般,保留着古老的美式牛仔原型。儿岛人用早已被淘汰的老式梭织机和传统手工,做出值得玩家收藏的牛仔裤。当地人告诉我们,儿岛人口现在约八万,一半在从事着跟牛仔相关的行业。
2010年兴建的“儿岛牛仔裤街”,是牛仔迷到儿岛朝圣的集中地。在一排不起眼的沿街小楼中,巨大的立体牛仔裤广告牌攀爬在楼房一侧,“Kojima JeansStreet”的牌示意这里就是“牛仔裤街”入口。
蓝色地图上,二十多家儿岛本地牛仔品牌在蜿蜒的小街内聚集。在这里,你能买到独一无二的手工牛仔裤,见识一条牛仔裤诞生的过程,也能理解日本牛仔做到世界的奥义。
周四上午9点的“牛仔裤街”空无一人,大部分店铺11点才营业。岩谷健一站在Pure Blue Japan店外等待着。如果不是迎接我们,他的店铺仅在周末和假日开门。
他个子不高,一身上下,从裤子、衬衫到背心,皆是牛仔。水洗得深浅不一的丹宁色,显示出每一件衣物跟随他的年份长短。
岩谷健一是土生土长的儿岛人。1997年在东京创立Pure Blue Japan前,没念过大学的他从事着与面料相关的行业。品牌做到今天,规模依然很小,社长和设计师,都是他一个人。就连这家店铺,也是他做室内设计,自己买材料、铺木地板、上漆。
Pure Blue Japan一年仅产两万条牛仔裤,最高75000日元(约4400元人民币 ) 的价格几乎赶上奢侈品,但它依然能吸引不少海外“养牛族”。
“来这里的大多是狂热牛仔粉,基本是年龄在35岁到40多岁的男性。”岩谷健一说,他有一位美国顾客,几乎每个月都要飞来这里看看,“他拥有我们品牌所有的产品,比我自己的牛仔裤还要齐全,应该算是收藏家了。”
在Pure Blue Japan,你看不到什么新潮的款式设计,几乎都是朴素的宽松直腿裤。统一的深靛蓝,统一的拙朴感,每一条牛仔裤的右后袋上,都绣着一枚蓼蓝叶—这种植物自公元六世纪从中国传到日本,古老的印染工艺也一并带到日本。
Pure Blue Japan染坊里,六十多岁的印染师傅自己种蓼蓝叶,从采摘、晾晒、发酵、提取染料、直至染布都亲力亲为。要做出蓝染的纯粹色泽,老匠人需要掌控气候、温度、湿度对印染工艺每个步骤的影响。这些经验无法言传,是靠几十年经验累积下来的“隐性知识”。
当你拿起一条Pure Blue Japan牛仔裤,手感厚实,却并不太明白它的好。甚至你会觉得,牛仔裤的染色太深,手感偏硬,带有凹凸颗粒感的丹宁布传递出并不舒适的穿着感。
确保每条牛仔裤拥有独一无二的深靛蓝色。染坊工人要把棉线放进上下浸十一次,再拧干,“这样的步骤算一道工序,要重复15次。”岩谷健一说,PureBlue Japan裤腰上的羊皮皮牌上描绘的,就是日本古老的染坊场景。
海外想要探访他们的染坊,区域总是有限,“ 我们不接受采访,并不是因为制造工序很难。相反是因为工序太简单太乏味,完全没有秘密可言。”
“我们的棉线有柔软直顺的,也有凹凸不平的,每根棉线从外观到内芯都浸透着天然染料。”岩谷健一说,根据棉线的不同,老式梭织机再设置不同的棉线折叠方式,才能获得独有的丹宁布质感。
儿岛现有的老式梭织机,世界上已踪迹难寻,当地懂得操作的工人数量也在减少。这种笨重、巨大、产量极低的梭织机,做出的丹宁面料只有80厘米宽(现代织布机的一半),却拥有颗粒分明的手工感。缝制一条牛仔裤,又需要十种缝纫机,以应对口袋、裤缝等不同部位的走线工艺。
“日本制造”最显而易见的特点,就 是“赤耳”丹宁面料。日语里的“赤耳”,其实是老式梭织机制造布料时留下的布边。日产牛仔裤没有放缩加工布料的步骤,而是直接采用最原始的带着“赤耳”的布料,极其耗费材料。在裤管缝合处留下的“赤耳”红色走线,也成了“日本制造”的昂贵标志。
我这才发现,Pure Blue Japan 店铺外的一整条马都被漆成丹宁色,中间画了一条“赤耳”,蜿蜒向前。
岩谷健一说,卷起裤边露出“赤耳”,是日本潮人的经典着装,更深入的玩要靠时间来“养”,“牛仔裤穿着之后,随着磨损、洗涤,天然染料都出现不同的色彩和纹理。”
他身上的牛仔裤已经穿了数年,根据走姿态、穿着习惯,牛仔布料已经自然色落,出现只属于他个人的漂亮磨痕,“这种玩法,就是牛仔爱好者的乐趣。”
跟PureBlueJapan的纯粹小众相比,Big John的大众化完全体现在牛仔博物馆一样的店铺里。
中午时分的Big John店内,涌入一些日本中老年游客。他们带着相机,拍下店内的织布机、、缝纫机、染布作坊,又流连着价格亲民的牛仔裤和无数的周边衍生品。
哈雷摩托车停在店中央,美国乡村音乐在耳畔回旋,墙上贴满美国牛仔老照片。再看看四处堆放的牛仔元素的抱枕、背包、帽子、钥匙扣、项链,你会错觉这是一家美国牛仔主题旅游纪念商店。
1965年,Big John借用美国Canton商标,从Levi’s供应商那儿进口牛仔布料,制造出日本第一条牛仔裤。现在,这条牛仔裤就在店铺橱窗里,宣告着BigJohn纯正的美国基因和本土老字号地位。
负责Big John品质管理的松田广树,不苟言笑,讲话又审慎。他在这个职位上做了二十多年,对Big John的历史早已谙熟于心,“上世纪70年代,只要说到牛仔裤,日本就只有Big John这一个品牌。街上凡是有人穿牛仔,除了Levi’s和Lee,就是BigJohn。”
他带我们去看店内珍藏的半个世纪以来的Big John牛仔裤,光洁的玻璃展柜像一枚时光胶囊,封存着日本牛仔蹒跚学步时的每一个脚印。
“儿岛的棉花种植和纺织工业有几百年历史。从1919年开始,这里就成了学生校服和工作服的日本第一产区。”松田广树说,二战后,美国士兵穿着牛仔裤来到日本,引发当时的时尚风潮,美国进口牛仔裤在东京卖到脱销,“我们擅长做,当时儿岛竞争激烈,于是就有了‘不如自己来做牛仔裤’的想法。”
Big John做出第一条牛仔裤后,Levi’s供应商不再对日本售卖牛仔布料。松田广树说,品牌不得不想尽办法实验布料,“很,从1970年开始,失败了七次,最后在1973年研发出牛仔布料。”他指着玻璃柜里1973年产的牛仔裤告诉我,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批日本制造。
模仿并制作美国复古牛仔裤,是BigJohn的目标。上世纪60年代,喇叭裤、紧身裤在欧美兴起,Big John亦步亦趋。
“美国牛仔裤最开始是工人套在裤子外面,用来劳动的。但日本人没有‘套穿’这个过程,从一开始就把牛仔裤当作日常穿着。”松田广树说,日本牛仔更注重日本人的身高和腿型,以及时尚设计和舒适度。
定居日本的美国文化史学家W・戴维・马克思曾写过一本《Ametora》,用跨越六十年的视角谈论日本牛仔如何从模仿学习逐步演变为世界,该书副标题为“日本如何美国文化”。他认为,美国文化的确影响着日本文化、服装史和时尚风格,但日本最终青出于蓝,把完美复刻的美式军装、复古牛仔裤返销回美国,影响着全世界。
1978年,水洗牛仔裤的就是BigJohn创造的。上世纪70年代,BigJohn产量激增,每年都设计新款,深色牛仔裤囤积在仓库 。“我们开始想办法怎么清仓。”松田广树带我看店内一台老式染布机,圆滚筒内放着白色石头。当年,他们将深色牛仔裤重新放回染布机,水中加入强碱助剂,随着布料、药水和石头的摩 擦,均匀褪去布料表面的染料,制造出漂亮的磨旧效果,洗涤过的布料也更加柔软。
“世界第一条水洗牛仔裤”的日文,标注在那条今天看起来很常见的牛仔裤上,但在松田广树眼里,这是日本牛仔在模仿之后的大胆创新,“Big John是一个把‘美国制造’转变为‘日本制造’的品牌,在我们之后,日本有大量的牛仔品牌创立。”
“在BigJohn创立的最初十年,我们不停地强调‘我们在售卖美国的产品’。”松田广树说,早期Big John的广告设计、海报模特和拍摄内容都是纯美式的。
店铺墙上,一整面都是BigJohn历年来的海报和广告。戴着墨镜的嬉皮士男女,在酒吧里弹吉他的牛仔乐手,沙滩上奔跑的美国青年,无一不是典型的美国风格。
“但后来,我们传达的是‘日本制造’。美国牛仔已经变成全球化的一部分,日本人已经接受牛仔,这就是‘日本制造’登场的时候。”松田广树说,以儿岛制造的品质,加上Big John“根据潮流趋势不停尝试最新设计”的,他们一度把牛仔做到了日本第一。
“十年前,优衣库的崛起对我们造成巨大冲击。”松田广树说,他职业生涯中最的时段,就是2009年日本百货业整体衰退时,平价的优衣库研发出低廉的“赤耳”丹宁布料,彻底改变“赤耳”就是昂贵的消费观。
“当时我们的牛仔裤卖5900日元,优衣库只卖990日元,所有人都去优衣库买了。”松田广树回忆,为降低成本,BigJohn停掉与儿岛所有工厂的合作,将订单转到中国,改为中国制造,“我们竭尽全力把价格压到2900日元,销量仍然上不去,品牌价值也降低了。”
原本历史最悠久的Big John,错试了一条曲折的,用松田广树的话 说,“是很辛苦的一段回忆。”几年前,Big John才意识到这场竞争注定是失败之举,遂重回日本,继续“儿岛制造”。
就在我们到访时,店员热情推荐“儿岛制造”,那些牛仔裤价格更贵,对Big John而言也更有竞争力。松田广树说,儿岛这家专卖店,周边产品最丰富,加上蓝染课程、定务和免费咖啡的福利,“这些都只有儿岛店才有。”遗憾的是,Big John很难再回到曾经的辉煌。
日本牛仔裤的世界级品质和首屈一指的品牌认知度,最终是由一些年轻的、没有历史包袱的品牌来完成,比如桃太郎(Momotaro)。
我们造访的桃太郎专卖店,曾是“儿岛牛仔裤街”上唯一一家店铺,这里2010年的人流量只有五万,现在的数字已经翻了十倍。
“做日本牛仔第一”是桃太郎在2006年创立之初就打出的招牌。他们以日本匠人文化来做美式Vintage牛仔,只用十几年时间,桃太郎就成了儿岛牛仔裤的第一潮牌 。
无论是产品标志、海报和橱窗设计,你都能在桃太郎里看到浓郁复古的东瀛风。一米多高的桃太郎动漫塑像立在店铺门口,两小碗米放在左右两侧,既呼应着冈山民间故事里的桃太郎传说,又透着“驱邪”的岛国鬼怪文化色彩。
28岁的雏元启多是桃太郎的中国区负责人,也是最新一季产品目录的模特。他告诉我们,三里屯和上海的两家买手店都有售桃太郎的产品,“越来越多中国人喜欢桃太郎,我们的销售额在中国上升得最快。”
说得一口流利中文的雏元启多,曾在中国留学三年,很懂中国年轻人的口味与心理,“他们喜欢更贴身的款式。”一条牛仔裤动辄一两千元人民币的桃太郎,在日本吸引四十多岁消费者,中国则以25岁-35岁年轻人居多。
“在桃太郎之前,我们是一个专注于做面料的品牌Japan Blue。”雏元启多认为,“ 养牛族”最看重的就是面料,桃太郎虽然品牌时间不长,却在面料的制作上具有优势。
“我们是第一个用津巴布韦棉花做丹宁布料的品牌。这种棉花的特点是纤维长,只能用手工采摘,穿上身会觉得更加柔软 、舒适,透气性好,也 更有强韧性。”雏元启多说,津巴布韦棉花因为手工费贵,质量高,在欧洲都用于制作衬衫。桃太郎不但用料考究,而且“只选用最白的一段”,“一个月只产300条牛仔裤”,这些严苛要求,都传递出限量、极致的稀缺性。
早在1950年,美国牛仔裤的门襟就以拉链取代了系扣款式,桃太郎仍保持着复古的铜扣设计,“做系扣款要缝制两层牛仔布,更结实。而且能你坐下时很服帖,拥有好看的折痕。”
雏元启多带我们开车去附近的Japan Blue总部。如今,Japan Blue旗下有不少小众牛仔品牌,在占地不小的两幢写字楼里,开设了可供参观的缝纫作坊,专门修补客人送来的牛仔裤。我们到访时,工匠正在修补数十条旧牛仔裤,耐心检查口袋、裤腰、皮牌处的破损程度,重新拆线、补丁或是缝合 。仔细看,每一条旧牛仔裤的色落程度都不同。“这个人一定喜欢在裤子后袋里装手机,”雏元启多拿起一个几乎能看清直角形的后袋对我说,尽管桃太郎的修复工艺和团队很强大,但很多人都会选择留下自己的磨损印记,那代表独一无二。
从纺线、制作面料、染色到缝制,桃太郎都拥有自己的工厂,这在儿岛颇为少见。“牛仔文化是从美国来的,但我们加入的是日本的精细手工艺,以及日本元素和文化。”雏元启多说,桃太郎的不同系列都根据民间故事里的剧情来设计,比如卖得最好的“出阵系列”(Going To Battle),后袋上的两条白色油漆线就是桃太郎出征前举的旗帜纹样。
相比传统美式牛仔,桃太郎更趋完善,它的裁剪更现代,裤型更窄,穿着也更硬朗。加上后袋上日本元素的不同纹样印刷,一眼就能窥见日本牛仔的血脉。在东京街头,桃太郎鲜明的纹样就是日本超人的标志。
“儿岛很小,我们无法做大规模的批量生产,就只能用以前的工艺,最精细地做出我们的牛仔裤。在这家店里,我们想让人们体会到最复古的美式。”在乡村音乐浓烈的背景音中,雏元启多说。
古老技术与现代轮廓的结合,就是桃太郎的风格,也可以归结为儿岛牛仔的秘密。追求本真的“养牛族”,只有在儿岛才能找到最符合想象的纯正复古牛仔与流行风格,虽然这里与美国西部毫无关联。
临别前,岩谷健一提议我们去吃一个丹宁色的冰激凌。那是一家同时售卖牛仔背包、钱包和工艺品的冰激凌店,门口放着一支巨型蓝色冰激凌,反射着太阳耀目的光。
我们坐在街角,品尝口味独特的海盐冰激凌,四周得能听得到远处的鸟鸣。“如果你们4月过来,这里就是人山人海的牛仔节。”岩谷健一说,一年一次的牛仔节上,会在两天内蜂拥来自世界各地的数万牛仔迷,两百多家摊位从车站一直延伸到这条小街,美食、跳蚤市场、露天音乐会、牛仔裤特卖会,蜿蜒数十米的排队人群,将把这一刻的彻底打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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