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边孩子都叫他刘叔。他的右手早些年做活时误伤,被截肢,人们背后称他“刘一手”。不是取笑,而是他有一手擦鞋的绝活,每双鞋经他手里都变得干净锃亮。
2008年,我家搬到巴城,落脚江北。一天饭后,老舅带我去擦鞋。一条深巷中间,十平方米不到的门市,坐着刘叔和他妻子,正给别人擦鞋。旁边还有一位跟我大约同龄的女孩,脸上有些脏,头发也散乱着,忙前忙后递工具,怀里抱着一个有些年代的铁盒,里面散落着零钱。
店面很小,也无招牌。门口放着一台老式修鞋器,地上杂乱堆着鞋油和刷子。白色的擦鞋抹布上吸附着客人带来的风尘,里墙上用PVC材质做了几层置物台,能看见不熟练的粘接工艺上有些溢出来的油漆。置物台上放满了补好或洗好的鞋子,各类材质或有些磨损的痕迹,但都一尘不染,补丁上带着严谨的缝线。
刘叔一边擦鞋,一边抬头与老舅拉家常,言语里问些中午吃什么菜、周末是否去爬望王山。他还从这些闲散的语言中准确判断出我们的关系,我也好好给这位初次谋面的长辈分享来自通江的故事。老舅不再参与我们谈话,找了座位坐下,摘下眼镜,闭目养神。
擦完鞋,我见老舅已睡着,心想让他眯一会儿,掏出钱包,问刘叔多少钱,他只摆摆手:“你这是运动鞋,不用鞋油,算了罢,把你舅舅的两元给了就行。”我给了三元。
虽然对这位刘叔生出好感,但因自己不常穿皮鞋,也就鲜为光顾,只过时,与他打个招呼。生意好时,他也不一定应,得傍晚没顾客时,他就主动拉我坐,关心我有没有耍朋友,什么时候结婚,每次都是这个话题。我自觉终身大事没有解决,问多了也就自觉绕道走。
店家是一对外地夫妻,声音响亮,笑容热情,各类工具整齐有序,还有部分现代化工具,但几天下来,却显得门庭冷落。
刘叔的店里也起了变化,得了孙子满儿后,似乎已提前做好传班准备,擦鞋也渐渐交给了女儿打理,自己常坐在门外抽烟,架子上客人的鞋越来越少,放上了崭新的“耐克”“阿迪达斯”,测试你的前世今生价格却只有专卖店三分之一。刘叔说“侄儿在广东厂里工作,拿成本价。”但凡客人笑着不应,他就会热情地指出客人脚上的同款鞋子做工粗劣,售价离谱。而换成我,每每都作答鞋子是够穿的。
满儿满巷子串,和他母亲过去一样灰头灰面,刘叔不太管孙儿,任由他淘气。每每擦鞋忙不过来时,满儿站在鞋架旁边,帮刘叔拿烟火。
我会偷偷去夫妻店擦鞋,但都必须是低调的。作为巷里的老住户,我是怕被邻居看见这种不的行为,也难以面对刘叔那一家子的眼神,特别是满儿。每每下楼,就见他从孩子群中出来跟着我,与其是跟,还不如是“押”。之前有些零碎钱,会换一根“阿尔卑斯”给他,久了成习惯,就难免厌烦,何况我也无子,体会不到宠溺索要习惯的乐趣。
见我进了夫妻店,满儿便跑开,尽管店家也挺喜欢这孩子,但隔壁间的氛围似乎不太让孩子亲近。待我擦完了鞋,刘叔不管忙碌与否,便会大声叫唤我的乳名,那乳名也不知是哪位邻居聊天中泄露的,只会让我浑身一紧,所谓顾客的“高大”也变得低矮了。我也有固定的话说:“我看刘叔您太忙了,故在隔壁打发一下鞋子,毕竟是赶时间。”刘叔似乎和满儿一样怕生,还是老话常谈:“你好久结婚?给我发请帖。”我熟练地笑过,便知道终于可以走了。
又一日雨后,和五六个打完露天网球的伙伴坐到刘叔的店面,带来了生意,我自觉是抬着头去打招呼的,几个朋友也是知道我还大龄未婚的,所以也就不怕去和刘叔打暖场。
许久没来,墙上挂出了新的黑底红字作内容的价目表:皮鞋5元,运动鞋3元。“还好在座的都是运动鞋,向某人还请得起。”刘叔今天破天荒没有与我们玩笑,默默擦完了鞋。满儿乖乖地坐在一旁吃糖,似乎也觉得我这玩笑很冷。我自觉已做到前几日“偷偷”去夫妻店的补偿。
“擦完了,一共三十块钱。”刘叔说完,回头朝满儿伸手拿烟,满儿熟练地从烟盒里掏出一支帮爷爷点上。
“雨大,鞋子上泥巴多,当跟皮鞋一个价嘛。”刘叔闷了一口烟,许久才吐出,看了看我惊讶的表情,又道:“你都是快三十的人了,这点钱算啥,结婚了记得请我。”